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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床上,向后一趟,眼神中带着些戏谑:“我这左肩疼得实在动不了,劳烦公主为我宽衣。”叶倾怀没料到他会如此说,之前他受伤,宁可让叶芷吟为他上药,也不肯让自己碰他分毫。在悬崖时,也是因他昏迷不醒,叶倾怀才能碰他。而此刻的陆宴尘应当是无比清醒的才对。“怎么了?公主不是要为臣上药吗?”陆宴尘见她还愣在原地,略微有些不满。
主角:叶倾怀陆宴尘 更新:2022-11-15 06:4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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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叶倾怀陆宴尘的其他类型小说《叶倾怀陆宴尘小说免费》,由网络作家“叶倾怀”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他坐在床上,向后一趟,眼神中带着些戏谑:“我这左肩疼得实在动不了,劳烦公主为我宽衣。”叶倾怀没料到他会如此说,之前他受伤,宁可让叶芷吟为他上药,也不肯让自己碰他分毫。在悬崖时,也是因他昏迷不醒,叶倾怀才能碰他。而此刻的陆宴尘应当是无比清醒的才对。“怎么了?公主不是要为臣上药吗?”陆宴尘见她还愣在原地,略微有些不满。
随着他一声令下,埋伏在四周的锦衣卫,瞬间将几人包围。
陆宴尘没再看他们,抱着叶倾怀转身走去。
“我跟你拼了!”李澜发了狠,竟一下冲出了锦衣卫的重围,
拿剑刺向了两人。
听见长剑划过空气的声音,陆宴尘侧开了身子,躲过了他致命一击。
李澜剑锋一转,一剑划伤了陆宴尘的左肩。
陆宴尘直接一脚将他踹在了地上,几个锦衣卫迅速将他拿下。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他警告地看了一眼李澜。
陆宴尘无视他的喊叫,将叶倾怀小心地抱上了马,自己也翻身坐在她的身后。
“魏璟,后面的事就交给你处理了。”说罢,陆宴尘便骑马带着叶倾怀离开了这里。
叶倾怀这一晚上接连受到了不少的惊吓,半天才回过神来:“我……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温泉宫个白鹤山庄隶属皇家,先去那里暂住。”陆宴尘看了看怀中的叶倾怀,“可有受伤?”
“没有。”叶倾怀瞥到他的左肩,还有血渗出,“你的肩……”
“无碍。”陆宴尘带着她一路疾驰。
叶倾怀微微抬头,看着他冷俊的脸庞,略感心安。
她从未见陆宴尘发过如此大的火。
刚刚李澜调戏她的时候,叶倾怀能感受到他强烈的杀意。
他似乎真的对她有些在意了。
风萧瑟瑟,但叶倾怀的心中流过了一丝暖意。
真想什么都不顾,就这样与他一起,天涯海角,去哪儿都行。
到了白鹤山庄。
陆宴尘率先下了马,又伸手将她抱了下来。
离开了他的怀抱,叶倾怀还有一丝恋恋不舍。
陆宴尘将她带到了一处庭院:“今日受累了,天色已晚,你先好生歇息。”
说罢,便准备离开,却被叶倾怀拉住了衣角。
以为是她害怕,陆宴尘宽慰她:“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就行。”
叶倾怀依旧没有松开他的衣角,她盯着他的左肩:“你的左肩还在流血,我为你包扎。”
“好……”陆宴尘原本想说,这点儿小伤,不足挂齿,看着叶倾怀担忧的神色,他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叶倾怀找来火折子,点上了烛火。
这里的东西很全,她寻来了一些伤药和绷带。
“你……脱下上衣。”叶倾怀看着他,有些为难。
见她有些局促,陆宴尘忽然就生了些想逗逗她的想法。
他坐在床上,向后一趟,眼神中带着些戏谑:“我这左肩疼得实在动不了,劳烦公主为我宽衣。”
叶倾怀没料到他会如此说,之前他受伤,宁可让叶芷吟为他上药,也不肯让自己碰他分毫。
在悬崖时,也是因他昏迷不醒,叶倾怀才能碰他。
而此刻的陆宴尘应当是无比清醒的才对。
“怎么了?公主不是要为臣上药吗?”陆宴尘见她还愣在原地,略微有些不满。
怎么说陆宴尘也是为了救她才受的伤,叶倾怀慢慢走近,弯下身为他宽衣。
她从未给他宽衣过,这飞鱼服着实难解,她的手一直在四处乱摸,寻找衣扣。
叶倾怀能感受到陆宴尘在看她。
过了一会儿,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公主殿下,对臣的身材可还满意?”
“陆大人的相貌自然是好看的。”叶叙白笑笑,“怎么陆大人是在同我比美吗?我倒是不介意将这称号让给你。”
没有等到叶倾怀的回答,陆宴尘有一丝丝的失落。
听到叶叙白的话,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
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怎会在意自己的容貌。
陆宴尘觉得自己定是被叶叙白弄疯魔了,怎会说出这种胡话来。
“不必了,世子的容貌才是天下第一绝色。”他恢复了往日的高冷神色,
“陆某,愧不敢当。”
叶倾怀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陆宴尘定是吃错药了,这怎么也不像他会问出来的话。
但不可否认的是,陆宴尘靠近她的那一刻,她心跳得快要溢出胸口,差点儿就脱口而出,“你当然好看”。
还好,有叶叙白及时解围。
叶倾怀悄悄松了一口气。
陆宴尘也觉得失言,忙寻了个借口,离去了。
叶叙白看着他的背影,嗤笑了一声:“没想到堂堂陆大人的脸皮居然这么薄。”
他转而看向一旁的叶倾怀,说了一句:“倒是有趣。”
叶倾怀对他没头没脑的话已经快要免疫了,忽然想起刚刚满是黄连的药,看向叶叙白:“所以那药……”
“没事,我再给陆宴尘煮一碗就是。”叶叙白很体贴地问她,“真的不苦吗?要不我再加一两?”
叶倾怀有些无语地看着他,这是和陆宴尘杠上了吗?
“哈哈哈……”叶叙白大笑,“我说真的,陆宴尘是该好好败败火了。”
他摇起扇子:“这大冬天的,老生气可不好。”
叶倾怀幽幽地看着他手中的折扇,仿佛在说,大冬天还扇扇子?
“这便是你不懂了。”叶叙白收起折扇,笑笑,“这叫翩翩公子,温润如玉。这扇子可是个好宝贝。”
叶倾怀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那表哥你刚带来的药,我还要喝吗,会不会与之前的药相冲?”
“无妨,喝吧。”叶叙白拿过来递给她,“凉了一会儿,现在温度刚刚好。”
叶倾怀接过,浅尝了一下,神色微变。
这药果真还是一天一个味道,是叶叙白的作风。
“你别跟我说着药苦,喝不下。”叶叙白瞧她神色有异,调侃道,“还是要哥哥我像陆宴尘一样,亲自喂你啊?”
“不用……”想到之前陆宴尘为她喝药的画面,叶倾怀的耳垂微微泛红,连忙将汤药一饮而尽。
“慢点慢点。”叶叙白见她这反应,心中微微有些酸涩。
……
陆宴尘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天色已经暗了。
他洗了一把冷水脸,才冷静了下来。
方才确实是他冲动了,他不禁有些懊恼,属实是被叶叙白刺激到了。
没一会儿,几个身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魏璟带着几个锦衣卫,半跪下向他行礼:“大人,丞相已经开始有所行动了。”
“目标是谁?”陆宴尘恢复了往日的神情。
“是……嘉宁公主。”
闻言,叶倾怀的脸瞬间红了,她慌忙摆手解释:“不是,我……”
看出她的窘迫,陆宴尘勾起唇带了丝笑意,拉起她的手放在了飞鱼服上的某处,声音充满了蛊惑:“我教你。”
叶倾怀像是着了魔,任由他拉着手,教她怎么一颗颗解开扣子。
整个过陆,叶倾怀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
她按照陆宴尘的指示小心地解下了他的上衣,这才发现他左肩的伤口被剑割得极深。
之前在山洞里,因光线昏暗,她未曾发现,他的肩头后背,都有着大大小小不同的伤痕。
叶倾怀不禁有些心疼,她小心地吹了吹伤口,才开始慢慢为他上药。
他这次左肩的伤,还不如上次在悬崖下伤得一半重。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陆宴尘受伤早已如家常便饭一般,再寻常不过了。
这点小伤,他本来完全不曾放在心上,对于这点疼痛也早已经免疫。
但经叶倾怀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他忽然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痛感。
上好药后,她转身去拿绷带。
回过身时,因陆宴尘的披风太长,叶倾怀一脚踩在了披风上。她被披风绊倒,直直地向陆宴尘身上扑去,身上的披风也滑落在了地上。
陆宴尘下意识伸手,接住了她。
叶倾怀的头刚好磕在了他左肩上的伤口处。
触及伤口,陆宴尘闷哼了一声。
“抱歉,我是不是弄痛你了?”叶倾怀忙抬起头问他。
两人贴地很近,说话间,叶倾怀的唇不经意地擦过了他的颈间。
陆宴尘喉结动了动,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说:“无妨。”
就在这时,叶叙白风风火火地从门外跑来,大喊着:“叶倾怀,哥哥来救你……了。”
叶叙白进了门,这才看清两人的姿势。
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瞪大了眼睛。
他看见,陆宴尘裸着上身,叶倾怀只穿了里衣,依偎在他的怀里。
这场景属实很难让人不想歪。
“你……你们这孤男寡女,未着寸缕的。”叶叙白用扇子指着两人,好一会儿才憋出一个词,“简直是伤风败俗!”
他着实有些头疼,这已经是第二次赶上这样的画面了。
这两人还一次比一次过分。
这坊间还传言,叶倾怀不受陆宴尘待见。
陆宴尘自己也还不承认。
说他不喜欢叶倾怀,鬼才信呢,反正他叶叙白不信。
想着,叶叙白对陆宴尘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又用扇子指着叶倾怀,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还要待在他怀里多久啊。”
“表哥,你误会了,我不是……”叶倾怀听到他的声音,这才反应过来两人的姿势有些不妥。
叶倾怀羞得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她赶紧想从陆宴尘身上起来。
“别动。”叶倾怀刚离他远了些,就又被陆宴尘一把按了回去。
陆宴尘对于叶叙白一来,叶倾怀就急于想和自己撇清关系的行为很是不满。
他将叶倾怀又往怀里搂紧了一些,力气的大得完全不像受伤的样子。
感受到搂着她腰的手臂又往里收紧了几分,叶倾怀刚想挣扎,就听见陆宴尘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
“你是想被他看光吗?”
闻言,叶倾怀身体一僵,缓缓低下头,这才看见自己只穿了一层薄薄的里衣,披风已经滑落在了地上。
这场景当真如叶叙白所说,有些不堪入目!
这次真的是丢人丢大了,还被叶叙白看到。
叶倾怀只觉得眼前发黑,快要晕过去了。
她索性直接将头埋进了陆宴尘的怀中,装死。
陆宴尘对她投怀送抱的行为表示很满意,嘴角带了些笑意。
当他抬起头时,又恢复了冰冷的神色,他凉凉地瞥了叶叙白一眼:“你来做什么?”
叶叙白应当是他的克星才对,每次都出现得这么不合时宜。
“你还好意思问我?”叶叙白一脸不可思议,“我刚带了药着急忙慌地赶回来,便见温泉宫一片火海,我差点儿就要进去救叶倾怀了。还好遇上了魏璟,才知道你将她带来了此处。”
原来是魏璟。
看来他还是太闲了,陆宴尘准备之后帮他多派几个案子。
与此同时,正押解李澜回去的魏璟打了一个喷嚏,他默默地拢了拢披风:“这天还是太冷了些。”
“你这是什么表情?”叶叙白折扇一挥,指着陆宴尘,“跟一副深闺怨妇似的?”
虽然他好像确实坏了陆宴尘的好事。
“怎么,想打架?”叶叙白看他面色不善。
“若世子有这个兴致,臣倒是乐意奉陪。”陆宴尘微眯起眼眸,看着他。
叶倾怀闻言一惊,这怎么可以?
叶叙白断不可能是陆宴尘的对手。
她刚想动作,却听见陆宴尘在她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放心,他不敢。”
温润的气息吐在她的耳畔,叶倾怀红了耳朵,不敢再多说什么。
叶叙白被他盯得有些发冷,沉思了一番,看看陆宴尘,又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确实打不过他。
罢了,还是识时务,别惹这煞星为好。
叶叙白用扇子遮住脸,假咳了几声:“本世子今日身体不适,还是改日再战吧。”
“既然如此,那世子慢走,恕臣失礼,不能相送。”陆宴尘当即下了逐客令。
“陆大人客气了。”叶叙白不敢再多待,脚下生风,“天色已晚,你们继续。”
说罢,还贴心地为两人关上了门。
出来后,叶叙白独自走在雪中,眼中的笑意慢慢淡去。
他取药回来便去了叶倾怀的寝殿,那里因隔着幽泉殿有些距离,未曾受到波及。
叶叙白一眼就看见了窗台上摆满了的大朵红梅,想来应当是陆宴尘送给叶倾怀的。
而自己送她的那一瓶,只有寥寥几枝,在窗台的角落里,显得十分落寞。
他在外游历多年,见过太多的痴男怨女,能两情相悦殊为不易。
即使叶倾怀不说,他也知道,她是喜欢陆宴尘的。
他们二人,不过是当局者迷罢了。
至于他,从来都不曾入局。
如今,叶叙白只想好好陪着叶倾怀,为她研制出解药。
他喜欢看叶倾怀的笑容,这么好的一个小姑娘,不该那么早地就香消玉殒。
叶叙白自嘲地笑笑,打开折扇,扇了扇:
“终不过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听到了关门声,确认了叶叙白已经离开。
叶倾怀立刻从陆宴尘的怀里退出来,慌忙地拾起了掉在地上的披风,将自己紧紧裹住。
“药已经上好了。”方才几乎是半裸着与陆宴尘抱在一起,叶倾怀有些不敢看他,脸上的潮红还未褪去,“你好好休息,我……我先走了。”
“好,咳……”陆宴尘突然毫无征兆地咳嗽了起来。
听到他的咳嗽声,叶倾怀有些紧张,询问:“怎么了?”
她伸手抚上了他的额头,还好并没有发烧。
叶倾怀想起来,昨日出门赏雪回来时,他将姜汤都给了她。
她微微瞥眉:“看样子应当是受了风寒,还是请表哥来给你看看吧。”
听到叶倾怀对他如此关切,他的心情又好了不少。
好不容易赶走了叶叙白,陆宴尘自然不想再见到他。
另外……他萌生出了一种想让叶倾怀留下来照顾他的想法。
“无妨……咳。世子应该已经去休息了,就别打扰他了。”陆宴尘咳得更厉害了,体贴地说道,“你也先回去休息吧,我自己可以,咳……”
他咳得这么厉害,叶倾怀自然没法安心去休息。
“你好好睡,我守着你。”叶倾怀在一旁坐下。
“那……有劳了。”陆宴尘也没再推辞,
烛火摇曳。
叶倾怀许是累了,没一会儿就趴在桌子上沉沉地睡去了。
见她睡着,陆宴尘从床上起来,来到了她的身边,将她轻轻地抱上了床。
叶倾怀好像又瘦了些,他很轻松地就能将她抱起。
盯着她的睡颜,陆宴尘犹豫了一下,也翻身上了床,睡在她的身边。
叶倾怀的睡相很好,只是应该有些缺乏安全感,上了床,没一会儿就将自己缩在了角落里。
陆宴尘见状,心里莫名地抽痛了一些,他伸手将叶倾怀揽在了怀里。
不知怎么,习惯了一个人睡,保持高度警觉的陆宴尘,这夜睡得格外沉。
……
岁月静好。
叶倾怀醒来时,已经是晌午了。
她刚睁看眼睛,就看见一张放大的俊脸,而她的手正环抱着陆宴尘。
叶倾怀顿时愣住了,这是什么情况?
她小心翼翼地微微起身,想将手从陆宴尘的身上挪开。
刚有动作,就对上了陆宴尘的眼睛。
他刚醒,还带着些慵懒的味道。
叶倾怀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我好看吗?”陆宴尘带着磁性地声音在耳边响起。
叶倾怀怔怔地说了一句:“好看。”
总算听到了上次未听能听到的回答,看她这般模样,陆宴尘轻笑了一声。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叶倾怀后知后觉,脸上似火烧一般,“我怎么会睡在床上?”
陆宴尘一手撑起头,一脸戏谑地看着她,好像在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难道是她半夜自己爬上了床?
加上昨夜,叶倾怀这辈子都没这么窘迫过,她赶忙从床上爬起来:“抱……抱歉啊。”
陆宴尘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你我本就是夫妻,睡在一起很正常。”
听他如此说,叶倾怀不由得心中泛起一股酸涩。
叶倾怀只想赶紧逃离此地:
“我……我去找表哥给你看病。”
“慢着。”陆宴尘叫住了她,指了指一旁的柜子,“穿好衣服再去。”
叶倾怀看了看自己,披风已经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只剩了里衣。
她这才反应过来,有些咬牙切齿地问他:“有衣服,你怎么不早说!”
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故意想看她出丑!
“咳……”陆宴尘佯装咳嗽,有些心虚地别过头,“我病了,一时忘记了。”
叶倾怀气势汹汹地从柜子里拿起衣服,三两下地套好在身上,经过陆宴尘的时候,拿起床上的被子,扔在了他的头上。
陆宴尘有些哭笑不得,将被子从头上挪开的时候,已经没了叶倾怀的影子。
想来,应该是气着了。
陆宴尘叹了口气,也觉得最近的行为有些反常。
过了一会儿,叶叙白来了。
能看得出他也不是很愿,一脸的不耐烦。
“抬手。”叶叙白走近床边,费可好些功夫才拆除了陆宴尘肩上的绷带,嘴角抽了抽:“就这么点儿伤,至于包得跟个粽子似的吗?”
陆宴尘懒得理他,往他身后瞅了瞅,没有看见叶倾怀:“她人呢?”
说起这个,这俩人在一个房间里,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叶倾怀跑来找他的时候,一脸愤恨,又带着些娇羞。
叶叙白很难不想歪,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陆宴尘,有些一言难尽:“陆大人还真是厉害啊,我这里有上好的秋葵,需不需要给你补补?”
陆宴尘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带着些危险的意味。
“哈……我同陆大人说笑呢。”叶叙白干笑了几声。
叶倾怀正好端了祛风寒的药来,便见两人的气氛有些诡异:
“我……来给陆大人送药。”
“你来得正好。”叶叙白将她拉了过来,挡住了陆宴尘的视线。
叶倾怀将手里的药递给他。
陆宴尘看见叶倾怀神色缓和了不少,并没有急着接过:“咳,不知怎的,我这手还是有些使不上劲来。”
叶倾怀微微暼眉,然后有些认命地开始给他喂药。
陆宴尘心安理得,还挑衅地看了叶叙白一眼。
看着这一幕,叶叙白简直是目瞪口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陆宴尘似乎脸皮练得厚了不少。
“表哥,他的伤……”喂完了药,叶倾怀回过头来问他。
“放心,死不了。”叶叙白翻了个白眼,又委婉地提醒了一下叶倾怀,“虽然我们家大业大,但是也不兴这么浪费绷带啊。”
看到解开的一大坨绷带,叶倾怀有些羞愧:“还请表哥指教。”
叶倾怀满眼都是虚心好学的样子,叶叙白只好给她示范。
陆宴尘也是一脸的不情愿,叶叙白刚靠近他,他就将头别到了一边。
“这药记得一日给他涂上两次。”重新包扎好后,叶叙白随手掏出一瓶金疮药,扔给了叶倾怀。
突然想起了什么,叶叙白问陆宴尘:“我昨日走得匆忙,没来得及问,可知昨夜行刺的人是谁?”
“李澜。”说起正事,陆宴尘也正色道。
“李宏的儿子?”叶叙白摇了摇扇子,“看来,这老家伙贼心不小啊。”
“李宏已经被魏璟连夜押往了诏狱。”陆宴尘眯起眼睛,冷声道:“我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休养了多日,又有叶倾怀的悉心照顾,陆宴尘好得很快。
叶倾怀觉得情况越来越不受控。
陆宴尘似乎对他与以前大不一样,她差点儿就要沦陷。
只是她剩下的日子……
纵使有些事情变了,纵使她和陆宴尘之间或是真的有了希望……
她这副残命身子,也不敢再耽误人家!
想着这些,叶倾怀嘴里发苦,心里和离的念头却更加坚定!
正好陆宴尘现下已经痊愈,再拖下去,于谁都不好。
叶倾怀找到叶叙白:“表哥,我有事想麻烦你去皇宫走一趟。”
叶叙白瞟了一眼她的请旨,皱了皱眉:“你可想好了?”
“别人不知道我的身子,表哥你还不知吗?他将来还有大好的前陆。”叶倾怀苦笑,“我不该耽误他。”
叶叙白想安慰她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好点头:“我这就去。”
……
当叶叙白带着圣旨回来,让陆宴尘接旨的时候。
陆宴尘并未接过,而是气势汹汹地来到叶倾怀的住处。
“你就这么想与我和离?”陆宴尘带着怒意。
“陆大人不是早就给过我放妻书了吗?”叶倾怀一脸平静地看向他,“若没有叶府一事,你我早就已经和离了不是?”
“我那是……”陆宴尘一时无法反驳。
“我知道你当初要回放妻书,是怕我被叶府连累,叶倾怀在次谢过陆大人了!”叶倾怀对他欠了欠身,“如今我已经不需陆大人的庇护,我们还是就此和离吧。”
陆宴尘强压下怒气:“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当真想好了?”
“陆大人,你可曾……喜欢过我?”叶倾怀的手不自觉攥成了拳,指甲尖生生陷进了肉里。
问出这句话,已经花光了她所有力气。
陆宴尘一愣,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喜欢叶倾怀吗?
若是放在从前,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不,但现在,确是如鲠在喉。
“你既答不上来,我便也懂了。”叶倾怀心中泛起一阵酸涩,“既如此,陆大人何必不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叶倾怀原以为他对她是有些好感的。
但没想到他还是连一句喜欢也说不出口。
陆宴尘动了动喉结,终究没再说什么。
叶叙白恰好带着圣旨赶来,刚刚陆宴尘明显带着火气,怕他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陆宴尘,你别……”
没有剑拔弩张的样子,两人看上去都挺平静。
见叶叙白进来,陆宴尘垂下了眼眸,半跪在地上,伸出手:“臣,接旨!”
叶叙白叹了口气,将圣旨递与他。
陆宴尘缓缓站起身,圣旨已接,他与叶倾怀便再也没有任何瓜葛了。
他离开时说了一句:“公主殿下,保重。”
转过身,陆宴尘觉得心空了一截,正如这天,异常冰冷。
看着陆宴尘挺拔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大雪之中,叶叙白见叶倾怀黯然神伤的模样,忍不住道:“若你反悔,我这就替你将他追回来。”
叶倾怀摇了摇头,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圣旨已下,岂有反悔之理。”
“况且,他本就不喜欢我。”叶倾怀嘴角泛着苦涩。
“那你们昨夜……”叶叙白看着她。
叶倾怀默默地掀开了衣袖,露出了守宫砂:“不过是个误会。”
叶叙白有些怔住了,没想到他们夫妻三年,至今都未曾……
当真是冤孽啊。
看着陆宴尘离去的方向,叶倾怀默默地在心中念道:
“祝君此后,平步青云,富贵荣华。”
岁和三年的冬天,腊月初七,寒风瑟瑟,黑云压城。
盛京,太和殿。
金碧辉煌的大殿此刻空荡荡的,殿外隐有火光,短兵相接声与凄惶惨叫声被重重的宫门挡在了殿外,闷闷的,听不清楚。桐油和血腥味却溢了进来,在阴冷的空气中肆虐。
叛军已杀入城中。
年轻的帝王身着衮服,独自坐在高高在上的御座上,身子挺得笔直。她双手交握在前,拄着一柄剑气肃杀的重剑。玉墀下扔着一卷撕裂的卷轴,黑底云纹的封面上是一行笔力遒劲的墨迹——“讨叶倾怀传檄天下文”。
叛军统帅陆宴尘传告天下的檄文,讨伐的正是她,大景第七任皇帝叶倾怀。5
叶倾怀盯着大殿尽头朱漆的宫门,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后世史书会如何评论她呢?
“想必是个恶贯满盈的狗皇帝。”叶倾怀心道,“杀兄弑父,矫诏篡位,残害忠良,屠杀百姓,一个都不能少。”
就像檄文中说的那样。2
这样才符合一個逼迫百姓揭竿而起的昏君形象。
叶倾怀看过那篇檄文,言辞犀利,字字如刀,写得人神共愤。若非是被声讨的对象,连她都忍不住要跟着唾骂一句“窃国者诛”然后提剑加入声讨的大军。
“不愧是陆先生的文采,笔落惊风雨啊。可惜是连篇鬼话。”叶倾怀评价道。
檄文中的指责,她一件也不认。
自打记事起,叶倾怀就知道自己冒顶了早夭的双胞哥哥的身份,在皇宫里一个不慎便是欺君之罪满门抄斩,日子过得可谓如履薄冰。对于皇位,她从来都是避之唯恐不及,有多远躲多远,只盼着到了及冠的年纪能自请离京,远离皇宫这个是非之地,带着母妃去往边陲小镇的封地过上自在日子。
若非父皇子嗣凋零,几个兄弟又斗得太凶,一场宫变四个皇子死了三个,这皇位是无论如何也落不到她的头上的。
叶倾怀能在那场惨烈的宫变中毫发无损地幸存下来,完全得益于她多年以来的低调处事,低调到众人争位时几乎忘记了还有她这么一号皇子的存在。
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可偏偏她是个不想打渔的渔翁。当真是天意弄人。
江山从天而降,叶倾怀自知做不了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只求守好江山,安然终老。她亲自取了个国号“岁和”,意为“岁岁祥和”。一愿大景岁岁祥和,二愿她自己能岁岁祥和。
可惜,天不遂人愿,她的女子身份一经走漏,一切都变了。
叶倾怀自觉在位三年,无功也无过。若一定要论过失,她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对着她的西席先生动了一点不该动的心,以至于对他将自己女儿家的身份和盘托出。
二十及第、惊才绝艳的太清阁学士,帝师陆宴尘。
对于这位年轻的帝师,她除了孺慕之情外,更有一分难以启齿的倾慕。
她这一生,从未着过红妆,也未施过粉黛,读的是圣贤之书,学的是治国之道,习的是弯弓射雕,修的是兼济天下。仅有的那一点点女儿家的羞赧,全都给了陆宴尘。
然而正是她这一点不合时宜的少女情怀,断送了大景百年江山。她的信任和坦言没能换来陆晏尘的青眼相待,却换来了一纸檄文,国破家亡。
“吱——呀——”太和殿沉重的宫门被人推开,冷风卷着血腥气涌进大殿。
一个身披黑甲的男人大步跨入殿中。他一手持剑,一手拎着一颗人头,一双黑眸又冷又亮,满身血污却难掩风华猎猎。
叶倾怀心中一颤。一年未见,她在心里骂了陆宴尘无数次,恨了他无数次,下定决心要与他恩断义绝,可如今只是远远看他一眼,就将她先前的努力全部化作了乌有。
她的心还是会为他跳动。纵然他举兵反她,在檄文中对她口诛笔伐,纵然此刻的他状若修罗,身后跟着黑压压的叛军。
陆宴尘行到玉墀下,将那颗人头抛在阶下。叶倾怀看了一眼,是首辅陈远思的人头。三朝老臣鬓发缭乱,死不瞑目。
陆宴尘却看也未看那颗人头,他抬头看向御座上的叶倾怀,神色决绝孤执。然后,他还剑入鞘,从怀中取出一卷文书,高举过顶,对着叶倾怀半跪了下来。
“微臣为陛下草拟了一道罪己诏,请陛下以此昭告天下,退位让贤。微臣可保陛下余生安稳。”
叶倾怀并不答他,她的嘴角崩得笔直,握剑的手紧了紧,她站起身,拖着那把十余斤的重剑拾阶而下。大殿上寂寂的,只能听到剑锋划过金阶的声音。
她走到陆宴尘面前,问道:“为什么?”
陆宴尘的身形似乎顿了顿。
叶倾怀加重声音,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陆宴尘头又低了几分,道:“陛下,禁军已降,陈党业已伏诛,大景气数已尽,请陛下顺应天时,早做决断。”
“朕问你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三年师生,朕自问待你不薄,视你如师如父,你是怎么能举得起这面反旗?先生,你于心何安啊?”
她说到“如师如父”四个字,看到陆宴尘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他这一僵让叶倾怀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她心道:看来陆宴尘心中良知未泯,尚存一丝师生旧情。
她瞥了一眼那卷被她撕裂一半的檄文,问道:“先生,伱抬起头来看着朕。你告诉朕,在你心里,朕当真如你檄文中所写的那般昏聩不堪吗?”
叛军入城,她恋栈不去,为的就是当面问他这一句话。
她想知道,这纸檄文究竟是他心中所想,还是只是一个举兵的借口。
陆宴尘直起了身,抬头看向叶倾怀,一双黑眸如同万古长夜,深不见底:“陛下若是明君,又怎会有今日呢?自古以来,只有被推翻的昏君,没有被推翻的明君。”1
他的话像是冬日里的一盆冷水,让叶倾怀冷得窒息。她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若是朕说,朕不曾杀兄弑父矫托天诏,承天门之变也非朕的本意,先生可信朕?”
陆宴尘微微蹙了蹙眉,答道:“陛下,事已至此,微臣信不信陛下,又能如何?还请陛下怜惜万民,以一纸诏书,还天下太平。”
叶倾怀轻哂一声。
她一贯知道陆宴尘,他平生不愿扯谎,因此不能点头的时候,便总是避而不谈言之左右。他如此说,就是不信她。他是当真如他檄文中所写那般痛恨她,厌恶她。
叶倾怀轻叹口气,她一直想求一个答案,如今求到了,也算是求仁得仁,了无牵挂了。
她拿起陆宴尘一直捧着的草诏翻看起来,草诏上写着她德不配位,愿禅让于陆宴尘,望他善待百官与黎民。
“若朕如你所愿,退位让贤,传位给你,你准备如何处置朕?”
陆宴尘古水无波的眼中似乎亮了亮,道:“微臣会在宫中给陛下辟出一处,让陛下在此安度余生。”2
“朕明白了。你想要的不仅是皇位,还想要这皇位来的名正言顺。”叶倾怀点了点头,“想得不错,若是没有朕这张罪己诏,你要重整朝政,清除旧臣,平定藩王,恐怕要多花不少时间。”
言罢,叶倾怀莞尔一笑,扬手将那纸草诏高高抛起,一挥剑,那本诏书被她在空中一斩为二。
她执剑而起的一刹,陆晏尘身后的兵士齐齐动作,对着叶倾怀刀剑相向,搭弓引箭。
只要叶倾怀对陆宴尘稍有不利,这些人就会立即让她人头落地。
“住手!”陆宴尘低喝一声,用眼神制止了身后的将军。
那将军吃了他一记眼刀,立即收了剑,守在一旁。他身后的士兵也随着他收了动作。
叶倾怀在心中慨叹:好一个令行禁止。
她收回目光,似乎有些欣慰地松了口气,旋即对陆宴尘笑道:“朕可不能让你如意,否则岂不是愧对了昏君之名。”
“陛下,刀剑无眼,切莫冲动。只要您退位让贤,从此不再踏出后宫一步,微臣愿以身家性命保您余生安稳。”陆宴尘有些谨慎地看着她手中的帝剑龙渊,声音竟有些慌乱。3
那柄剑很沉,便是提在手里都觉吃力,叶倾怀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是怎么举起了这么重的剑来。
“看来在先生的剧本里,朕不仅要丢了祖宗的江山,还要做仇敌的禁脔啊。”叶倾怀似笑非笑地打趣道,彷佛在说着与己无关的事。1
不想她这句打趣却让陆宴尘神色大变,他盯着叶倾怀,眼中似忧似喜,还有一股蓄势待发的危险气息。
“陆宴尘,你可知道朕平生最怕什么?朕不惧生死,也不在乎史官笔下的虚名。朕平生最怕的,是做一只笼中雀。”
叶倾怀转身缓行两步,背对着陆宴尘,抬头望向御座,道:“先生曾教过朕,我叶氏先祖的天下,是马背上得来的。叶氏子女,从来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生。倾怀不能赓续先祖遗志,却也不愿为叶氏门楣抹灰。”
叶倾怀突然抬手,龙渊剑切入她的颈间,她没有半分迟疑,干净利落地执剑一拉,血脉尽断,刀口处扬起三尺高的血雾。
“倾怀——”
陆宴尘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罕见的惊惧和焦虑。
叶倾怀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个她曾经朝思暮想的怀抱。
陆宴尘紧紧抱着她,一只手按在她的颈间,似乎想止住那些喷涌而出的鲜血。
“军医呢?陶二龙!去唤军医!快去!”他侧过头怒吼道。
叶倾怀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大厦倾颓的慌乱。
叶倾怀突然释怀了。有生之年能看到陆宴尘这样紧张自己,纵然他是别有所图,叶倾怀也觉得死而无憾了。
她从怀里取出一封盖好印玺的遗诏,笑道:“先生莫慌……你来之前,朕已立好了遗诏禅让,传位给你,六部旧臣看到这封遗诏,自会归顺于你。以后,天下和百姓,就托付给先生了……朕不是个好皇帝,让百姓受苦了,先生可不要再让他们失望了……”她将那封遗诏塞在陆宴尘怀里,握着他的手将那诏书紧紧攥在他手里,又用力推了一推,当真是托孤般的郑重。
叶倾怀的视野暗了下来,她看到陆宴尘的嘴一翕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但她听不清,她的耳中有尖锐的耳鸣响起。
听不清也罢,叶倾怀笑了笑,她对他已无所求,也不愿再听他说什么。
她在陆宴尘的怀中艰难地偏过头去,最后一眼望向了威严而冰冷的御座,呢喃道:“天家无父子,兄弟阋于墙。是啊,天家连亲情也无,我却还盼着先生予我真心。是我少不更事,可笑了……”
叶倾怀涣散的视野中,似乎看到了冬日阴沉的天空如同铅灰色的幕布,重重地压在宫城顶上,粒大的雪花缓缓飘落,仿若无声的尘埃漫天飘扬。
大景最后一任皇帝叶倾怀,就这样在她的老师陆宴尘的怀里又哭又笑地闭上了眼,结束了自己短暂而荒诞的一生。
“暮褪晨兴,万机待理!暮褪晨兴,万机待理!暮褪晨兴,万机待理——”2
在宦官尖利的嗓音中,叶倾怀猛地睁开了眼。
她在床上弹坐起来,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颈间。
光滑如初,没有血。
叶倾怀看着自己葱莹玉白的十根手指,怔怔不能语。
“陛下可是梦魇着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床侧响起。
叶倾怀抬起头,看到芳华姑姑慈眉善目地看着她,手上拿着一块热透的手巾,凑上来帮她擦了擦额上的汗。
“陛下盗汗这么厉害,这中衣不能穿了,奴婢给您再拿一件来。”言罢,她放下手巾便要转身去寻衣物。
叶倾怀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紧紧攥着不放。
芳华姑姑吃了痛,回过身来,看到叶倾怀正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兽。
芳华姑姑轻轻拍了拍叶倾怀的手,坐到床边,将她抱在了怀里,像哄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背,轻声道:“陛下不怕,奴婢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奴婢守着陛下,陛下什么都不用怕。”
先帝尚在潜邸时,芳华姑姑是跟着叶倾怀母妃嫁到太子府里的丫鬟,叶倾怀是她一手带大,整个后宫中唯一知道她女儿身份的人。叶倾怀小的时候特别粘她,每夜都要她陪着入睡,不然就又哭又闹,吵得整個东宫不得安宁,连她母妃也没有办法。那时候芳华姑姑就是这样哄她,每次不一会儿她就能安静下来,屡试不爽。
“姑姑……”这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让叶倾怀不禁眼中一酸。
芳华姑姑不是死了吗?
叶倾怀女子身份败露后,整个朝廷对她母亲敬敏太后诟病至深,认为是她祸乱宫闱,欺君罔上,奏请裁撤其封号,尸骨迁出皇陵。芳华姑姑披发跣足上殿陈情,声称一切是她的主意。可惜最后不仅没能保住敬敏太后,连芳华姑姑自己也折了进去,在殿前被鞭刑至死。
“你还活着……朕是不是在做梦?”
“傻孩子,还说梦话呢?奴婢这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呢么?”她拍了拍叶倾怀的手,道,“奴婢去给您拿衣服更衣,今日是陛下亲政后的第一个早朝,要精精神神的。”
叶倾怀身子一僵。
亲政?
“姑姑,今日是岁和二年的腊月初一吗?”
“是啊,陛下这是怎么了?当真是魇着了?”
“……朕没事,姑姑去拿衣服吧。”
看着芳华姑姑走远,叶倾怀叹了口气,心生疑惑:这是怎么回事?朕怎么回到了一年前?
岁和二年的腊月初一,是她年满十六岁亲政的日子。
一个她永不会忘记的日子。
正是这一日,陆宴尘在课上借古喻今地暗示叶倾怀立后纳妃,叶倾怀心中委屈愤懑,一时便将女子的身份告诉了他。
所幸,现在一切还没有发生。
此时还无人知晓她的女儿身,战火也还没有燃起,万事皆有可为。
叶倾怀的脑中飞快地运转了起来。
前世她能在短短一年内就走到国破家亡,一是因为她的女子身份走漏,二是因为承天门之变。
岁和三年二月,春闱放榜次日,文校学子联名上书,认为今次春闱有舞弊内幕,要求京兆府尹和刑部彻查。次月,刑部查明春闱舞弊是谣言不实,就此结案。然而,文校学子们并不认可这一结论,上百学子于承天门外请愿,请求朝廷重查此事。
满腔愤懑的学子们没有等到朝廷的回答,却等到了京畿禁卫军的武力镇压。
涉事学子一律当街诛杀,血溅朱门。当日的承天门外犹如人间炼狱,惨绝人寰,史称承天门之变。
此事如同投入大景这潭池水的一颗石子,在各州各郡激起了涟漪。大景治下反旗四起,战火越烧越烈,直至陆宴尘兵起允州,彻底烧尽了大景的气数。
这件事实情如何,纵然是到了今天,叶倾怀也知之不详。她只记得有一日她正在文轩殿里读书,禁军统领带着兵部尚书前来请令,说宫门外有民众闹事,请求调动京畿禁卫用于威慑,叶倾怀当时简单过问了两句未觉不妥,便点了头。彼时的她并不知所谓的民众是手无寸铁的文校学子,也不知他们“闹事”的背后是春闱舞弊案,更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那样的地步。1
“陛下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芳华姑姑捧着明黄的内衫走了过来,打断了叶倾怀的沉思。
她回过神来,对着芳华姑姑笑了笑,站起身来,由着她给自己裹胸穿衣。
叶倾怀身量高,芳华姑姑比她矮了大半头,她低头看着芳华姑姑熟练地打理着她的龙袍,想到她前世死得凄惨,心中有些不忍。
重来一次,纵然此生她守不住江山,至少也要守住身边人。
“姑姑,如果有一天,朕禅让退位去游历河山,姑姑还会跟着朕吗?”
芳华姑姑微微一怔,问道:“陛下怎么生出这样的心思了?”
“朕若是在这个位子上坐着,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一儿半女,这江山早晚是要拱手让人的,倒不如早点让出去,朕还能出宫去快活几年。”
芳华姑姑不以为意,她一边打理着叶倾怀的龙袍,一边笑道:“陛下都是要亲政的人了,怎么还能如此孩子心性,总惦记着出去玩。”
叶倾怀知她并未当真,索性叹了口气,道:“朕生在这宫墙里,长在这宫墙里,即位后更是半步不曾踏出过宫门,就是惦记惦记,也不行吗?”
芳华姑姑最后理了理叶倾怀的领口,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道:“行。陛下若是有一日要退位出宫去了,就赐奴婢一道旨,让奴婢去守皇陵,奴婢的下半辈子就想在皇陵陪着娘娘。”
她口中的娘娘自然是叶倾怀的母亲敬敏太后。叶倾怀似乎没想到她会有此决议,不禁愣了愣,才道:“好。”
***
太和殿。
文武百官分列而立,群臣之首站着两位辅政大臣——首辅陈远思和次辅顾世海。
先帝归天时,叶倾怀年方十四,尚不能亲政。她年纪尚幼,不曾出宫开府,也未曾涉足夺嫡,因此并无幕僚,外祖也只是区区四品的太府少监,家世并不显赫。先帝既担忧她成婚后外戚专权,又担心权臣当道,因此钦点了两位辅政大臣给她,以期几方势力能相互制衡。
父皇留给她的这两位辅政大臣,可谓是朝堂肱骨,让叶倾怀省了大心。在尚未亲政的那些早朝里,叶倾怀大多是坐在皇位上旁听朝政,一众朝臣明面上是对着她启奏,实则是对着两位辅政大臣禀报。
如今虽则她已行了亲政大典,但百官的这个习惯一时难以改过来。
叶倾怀倒也不甚在意,朝臣得力,她乐得清闲。
此刻的她正坐在御座上,单手支着头,看着首辅和次辅为了年节筹办人选而争论不休,他二人这一生都将对方引为自己的头号政敌,谁又想得到,两人最后竟都死在了陆晏尘手上。
承天门之变尚好解决,只要她不调动禁卫便不会发生。真正难以对付的是陆晏尘,允州的五万叛军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绝不是一般的农民起义军。
陆宴尘是商贾之家出身,断不可能有拥兵之能。他的身后,一定另有高人。
叶倾怀正在心里思索着下午的课业上该如何对付陆宴尘,突然听到一个高声奏报——
“臣,监察御史李文清,有本上奏陛下。三日前,刑部以妄言之罪拘押文校祭酒,此事不合章程。文校武校乃我朝始祖所立,祭酒位同三公,刑拘祭酒需陛下御笔亲批,刑部却只凭一道太清阁拟的草旨就将人押进大牢。臣身为监察御史实在难以坐视不管,望陛下亲裁此案。”
言罢,他跪伏在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陛下那时尚未亲政,此事有辅政大臣裁断,太清阁拟旨,如何不合章程?”被告了一状,刑部尚书杜荆立即出列澄清。
“上月陛下已行过亲政大典,自然不该由辅政大臣裁断,应当由陛下御笔亲批。”
“陛下今日才第一日临朝亲政,李大人怕不是没睡醒,糊涂了吧?”
“陛下亲政的日子理应按照亲政大典算,张大人当年也是殿试上的翘楚,连这样基本的礼法也不知了吗?还是说,刑部有什么一定要急着拘押文校祭酒的理由?”
杜荆冷哼一声,道:“刑部自然是依律行事。微臣倒是听闻李大人早年是祭酒的得意门生,李大人揪着这样一件小事不放,该不会是假公济私吧?”
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了几轮,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
“李文清,你说刑部拘押了谁?”
叶倾怀这一声询问一出,整个朝堂突然安静了下来,满朝文武都有些惊讶地看向了她,似乎没人想到她会出声询问。
叶倾怀倒不觉意外,她历来上朝都是只带耳朵不带嘴巴,鲜少开口过问。朝臣的争吵她见得惯了,很多时候比家务事还难断,她也不愿插手。
但这次不一样。还有两个月就是春闱,承天门之变因此而起,这个时候朝上因为文校的事争吵起来,她便不得不多问一嘴了。
不待李文清回答,顾世海抢先一步答道:“回陛下,是文校祭酒王立松。他在课堂上公然诟病朝堂体制,还著写了一篇《武候论》借古讽今,编入课业。此事有伤教化,刑部为避免他再妖言惑众,便当即将人拿了下来。”
叶倾怀听完忖了忖,道:“顾阁老考虑周全,但李文清所言亦有道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祖宗立的礼法不可偏废。这样吧,就由刑部安排一场会审,审一审这个王立松,朕列席旁听。会审结束,朕补一道亲批的圣旨便是。”
她此言一出,朝堂上的空气有小半刻的凝滞。
“怎么了?还有何不妥?”叶倾怀问道。
“陛下圣明,微臣领旨。”顾世海先跪了下来,刑部尚书杜荆是他的门生,他跪下接旨,杜荆才跟着跪下领了旨。
午膳过后,便是叶倾怀每日上课的时间。
若是往常,这该是她一天里最开心的时候。
可今时不同往日,叶倾怀十分焦虑,往文轩殿去的路上,她走得磨磨蹭蹭。
她还没想清该怎么面对陆宴尘。
叶倾怀自认为在前世临死前,已与他恩怨两清,从此无爱也无恨,只想与他再无瓜葛。以至于她初初醒来时,第一时间竟未想到陆宴尘,只想着自己为什么要重生过来。
她对他,既没有重新来过再续前缘的执念,也没有不共戴天不死不休的仇怨。她对他,已别无所求。
只是眼下如何处置他确是个难题。
前世她向陆宴尘透露了自己的女子身份后,陆宴尘次月便上书丁忧还乡。叶倾怀看到他的辞书时,他的人已远在允州了。
叶倾怀在心中打量着,如今之计唯有两条路。要么当即将他杀了,要么将他圈禁在盛京。只是无论是杀是圈,都要先弄清他麾下五万叛军从何而来,否则就算拿住了他,只怕也是徒然。1
叶倾怀便是在这样复杂的心情下,在书房见到了陆宴尘。
陆宴尘一身靛青朝服,端坐于案旁,案上摊开一卷书册,那双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时不时地翻一下书页。听到叶倾怀来了,他侧过头,神色平和地看了她一眼,起身道:“陛下今日迟了半刻。”
叶倾怀只觉得心如鹿撞,自刎过的颈侧火辣辣的疼,仿佛是身体本能的反应。
真见鬼,说好的恩怨两清无爱无恨呢?
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面上却是一派风轻云淡,对着陆晏尘行了一礼,径直走到主案边坐下,道:“有事耽搁了,请先生赐罚。”
陆宴尘授课一向严苛,有错必罚。
不出叶倾怀所料,今日的授课内容和前世一样是《西华论》,讲的是六百多年前的西华皇帝,他喜欢上了比自己大十岁的乳母,以至于后宫虚设,独宠一人,最终子息凋零,被自己的皇叔夺了位。
叶倾怀在宫中只亲近芳华姑姑,就寝、沐浴、更衣一应贴身的事情都只让她侍候,因此早前宫中也有过一些传言。
前世的时候,陆宴尘以西华皇帝讽谏,劝叶倾怀早日立后纳妃,叶倾怀被他气得面红耳赤,当即便同他说出了自己是个女子的事,陆晏尘不信,叶倾怀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他才信了。1
这辈子重来一次,叶倾怀的心态沉稳了许多,更何况早朝的时候她已思索过应对之策。
陆宴尘讲完全文,不待他借古喻今,叶倾怀直接问道:“朕若要立后,先生认为朕立谁合适?”
她反将一军,倒把陆晏尘问住了。
见陆宴尘不说话,叶倾怀又问:“陈阁老的长孙女今年二十,顾阁老的嫡女今年十六,先生认为朕立谁合适?”
“此事关乎社稷,微臣只是太清阁学士,不敢僭越。“他行了一礼。
叶倾怀看他一眼,叹了口气道:“他二人相互制衡,朝野才得太平,所以朕现在立谁都不是。先生既然不敢僭越,此事便不要再提了。朕非西华,不会做出那样的糊涂事。”
叶倾怀说完,偷看了一眼陆晏尘的脸色,见他眉间不复忧虑,叶倾怀松了口气,想来自己这番陈词是说动了他。
果然,陆宴尘忖了片刻,道:“陛下既已有打算,微臣便不再多言。但请陛下切记,江山为重,莫为乱花迷眼。”
他口中乱花自然是暗指芳华姑姑,叶倾怀如何听不出来。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陆宴尘虽只长她八岁,但自从做了她的先生,在她面前便愈发老成,言谈举止也越发有长辈的模样了。
叶倾怀看着陆宴尘棱角分明的挺鼻俊目,心中苦笑道:若是他知道自己才是这朵乱花,不知该作何感想。
她行了一礼,答道:“先生教诲,朕谨记在心。”
“今日课业便到此,陛下将《承德要略》的第二章通篇抄诵一遍,便可放课了。”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道,“时候还早,陛下上个月的策论可做完了?微臣就在这里批阅。”
陆宴尘授课的时候,要求叶倾怀每個月都写一篇策论,权当学习小结。
叶倾怀已不记得一年前的策论功课写了些什么,但她的功课一向放在同一处地方。于是,她看向书架一角,道:“都在书架上,先生请自行查阅。”
言罢,她自顾自摊开那本《承德要略》,抄诵起来。
陆宴尘则取了她的一摞功课,在次案上批阅。
日头西斜,文轩殿里渐渐凉了下来,阳光斜穿在门楹一隅。殿里静静的,偶有翻书的声音,一派师生祥和的学习氛围。
《承德要略》是圣祖皇帝所著的治国要略,第二章讲的是民生和财政。这本要略叶倾怀前世已经学完,全文都能倒背如流,如今抄诵起来得心应手,不消半个时辰,眼见便要抄完。
这时,叶倾怀听到了陆宴尘的声音传来。
“这幅画像,可是陛下所作?”
他的声音中有几分凉意,显得有些遥远。
叶倾怀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副夹在功课中的画像,丹青妙笔勾勒着一个俊朗的男子。
她深吸了一口气,登时一个头变作两个大。
画上顾盼生辉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陆宴尘,作画人将他画得风姿隽秀,满纸情意,左上角还题着一行清秀小楷——“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不是叶倾怀的字迹是谁的?
前世陆宴尘叛变后,她将这幅画烧的渣渣都不剩,以至于重生回来之后完全忘记了这幅画的存在。
这幅画她作了整整一个月,亲自挑选了最好的纸墨,反复修改了十几稿才最终成画。画上的陆宴尘惟妙惟肖,却比他本人更加生动。叶倾怀曾经十分宝贝这张画,她在陆宴尘面前不敢有一丝不敬,便只能对着这幅画像托付痴心。
画里藏着那些少女时代莫名的欢喜和失落,是她的秘密,是她的软肋,却也是她的珍宝。
此刻,这份秘而不宣的心思就这样,赤裸裸地横亘在师生二人之间。
如果重生不止一次,叶倾怀恨不得当场自刎,重来一次。1
陆宴尘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她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种表情出现在他那张冰山一般的脸上过,比她画上的还要生动。1
叶倾怀的目光在那纸画像和陆宴尘之间来回游走了两圈,她飞速起身,行至陆晏尘案前,想要把那张画收回来。
却不想陆宴尘攥得很紧,并不松手,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叶倾怀的面庞。1
叶倾怀亲自挑选的画纸质量极好,很有韧劲,在两人暗自较劲的拉扯中竟也完好无损。
“拙作,拙作,不堪入目,别污了先生的眼。”叶倾怀心虚地陪着笑道。
她言外之意是承认了这幅画是自己所作,陆晏尘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突然就松了手。叶倾怀收回那张画像匆匆回到自己案边,将它压在了一叠书本下,才抬起头对着陆宴尘尴尬地笑道:“不过一副小像,先生切莫上心。”
陆宴尘并不答话,仍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叶倾怀,叶倾怀被他看得有些发慌,只得又笑了笑,低下头继续抄写她的功课。
过了一炷香的时候,叶倾怀终于抄完了。她的脑中嗡嗡作响,根本不知道自己抄了些什么东西,她放下笔,抬手拭了一把额上的虚汗,却不敢抬头看陆晏尘。
“陛下不愿充实后宫,原来并非西华之故,而是因董公之由。”良久,陆宴尘长叹一声道。1
董公是史上最著名的断袖皇帝楚哀帝的男宠董毕,这两人的事迹可谓“流芳千古”,为民间的文艺创作提供了诸多素材。
陆宴尘起身行到殿中,对着叶倾怀行了大礼,长拜在地,道:“楚之衰落,自哀帝一朝始。此事关乎国祚,望陛下心念江山,莫效仿前朝哀帝。微臣虽非董公,却行了董公之事,万死难辞其咎。臣愧为帝师,请陛下治臣祸国之罪!”
他说得义正言辞痛心疾首,叶倾怀却觉得更头疼了。
祸国之罪是什么罪?那是要杀头的。
这个罪他能请,叶倾怀却不能治。一任帝师,太清阁学士,突然之间被杀了头,诏告朝野的文书上要怎么写?难道要写他媚上祸主?那丢的就不只是陆宴尘的性命了,更是皇家的颜面。
更何况,叶倾怀也没把握自己能对他下得去杀手。
“先生言重了。是朕荒唐,不怪先生。若要责罚,朕首当其冲。”叶倾怀好言相劝。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陛下年少,心性未定,是臣未能行好引导之责。请陛下降罪!”他像个迂腐的老臣般在地上长跪不起,似乎铁了心要等叶倾怀降罪。
叶倾怀一向最受不了陆宴尘这个固执的模样,她拍案而起,怒道:“没错,朕是喜欢你。朕就是……喜好龙阳。但把你杀了朕就能不好龙阳了吗?把你陆宴尘杀了,还会有赵宴尘李宴尘,天下有那么多男子,朕还会喜欢上他们。把你杀了有什么用?”1
叶倾怀说完,看到陆宴尘的身子明显一僵。以叶倾怀对他的了解,她知道,这是陆宴尘动怒的征兆。见他如此,叶倾怀竟有些畏缩,担心自己说得太过了。
熟料,过了小片刻,陆晏尘却抬起了头来,问道:“那陛下以为,该如何治臣之罪?”
他言辞恳切,神色忧虑,眼中还有一丝叶倾怀看不明白的期许。
叶倾怀顿了顿,正色道:“先生说得对,教不严,师之堕。既然先生言说朕是心性未定,就罚先生将朕引回正道吧。”
叶倾怀有些后悔。
因为从那一日起,叶倾怀每日的功课就多了半个时辰关于人伦五常的授业。
在把叶倾怀引回正道这件事上,陆宴尘可谓兢兢业业煞费苦心。1
叶倾怀甚至敏锐地察觉到,陆宴尘连中衣的领口都刻意提高了几寸,围得更严实了。
叶倾怀不禁暗自叹气,心道大可不必。
纵然前世她对陆宴尘心生倾慕,但这倾慕中更多的是欣赏和敬仰,而非觊觎之心。对于这位不苟言笑的严师,她还没有胆大妄为到能生出缱绻绮念来。
叶倾怀听他讲着夫妻伦常的大道理,偷偷抬眼看了看他,见他一副正襟危坐的严肃模样,不禁心中笑道:能把夫妻之事讲得如此一板一眼的,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陆宴尘了。
但今日的陆宴尘似乎有些心事,授课途中几次停顿下来,像是走了神。
这可不多见。于是授课结束时,叶倾怀关切问道:“先生今日心神不宁,可是想家了?”
陆宴尘微微一怔,唇角勾起了一个似有似无的苦笑,摇了摇头,答道:“微臣家乡苦寒,不似京中繁华。”
“朕记得,先生是允州人。”
“允州衡台。”
“‘明月出白山,苍茫云海间。’书中说,允州有巍巍白山,有茫茫瑞雪,有九州最烈的酒,最威猛的骏马,还有九州最硬的骨头。”说到最后一句,叶倾怀刻意放慢了语速,有意无意地看了陆宴尘一眼。
陆宴尘却像是没有察觉到皇帝这颇有深意的一眼,声音平静地答道:“允州天寒地冻,又多战事,因此民风剽悍些。”
“既然允州苦寒,先生何不将令尊接至京中颐养天年?”
陆宴尘抬眼看向叶倾怀,眼中有些意外。
他在盛京为官的这几年一直是独身一人,住处也只是一间偏僻小院,院中只有两个下人,出行并无车马,每日往来皇宫都要半個多时辰。
一开始倒也不是这般冷清的光景。
陆宴尘及第时只有二十一岁,是大景史上最年轻的进士,可谓是前途无量。彼时正值壬申之乱,各部官员更迭频繁,朝中要职多有空缺。以陆宴尘的科考名次,若是有人举荐,便是到户部和吏部这样的大部出任个郎中甚至侍郎都有可能。
是以,他这个从允州来的没有身世背景的毛头小子在盛京的名门望族中,一时间炙手可热,招揽的门客和说亲的媒人几乎要将他那间小小的院门都挤破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陆宴尘一一回绝了这些向他抛来的橄榄枝。
“年轻人心高气傲,恃才傲物。如此作态,想必是要待价而沽。”碰壁的门客和媒人们回禀他们的主子道。
于是,时任户部尚书兼任内阁大学士陈远思亲自下场,上门为自己的孙女说亲,要将陆宴尘招为陈家的乘龙快婿。
然而,陆宴尘以在为母服孝为由婉拒了这门亲事。
此事在盛京轰动一时,民间传出种种揣测,甚至连陈家孙女容貌丑陋的传言都传了出来,以至于时至今日,一朝首辅的嫡孙女已年过双十仍未出嫁。
毕竟,众人实在是想不出陆宴尘推拒这样一门婚事的缘由。
此事过后,陆宴尘的门前再无过往熙熙攘攘之势。时间久了,大家也发现,这位新科进士是个不爱与人往来的冷清性子,于是给他在兵部安排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主事之职,便将他遗忘在了盛京官场的角落。
直到壬申之乱平息,从儿子们的刀剑下捡回一条性命的顺平帝对党争深恶痛绝,决心为文轩殿重新选一名无党无派专心治学的先生做叶倾怀的西席,陆宴尘于是又被朝臣们从角落里翻了出来,送到了顺平帝面前。
顺平帝对陆宴尘十分满意,将他从兵部调任太清阁,一连升了两级,文轩殿也全交给他一人,不曾为叶倾怀择选其他先生。
入主文轩殿后,陆宴尘却不改从前那个克勤克俭公事公办的模样,就连叶倾怀提了几次要给他换个院子,也都被他以不合规制的理由推拒了。
这几日叶倾怀仔细想过,她眼下尚不能杀陆宴尘,便只能将他稳住,留在盛京。既然前世他是因丁忧告假还乡,这一世便得想个办法让他丁不得这个忧。
陆宴尘自然并未想的如此深远,只道皇帝又想借个由头给他换院子,于是行礼道:“陛下厚爱,臣深感肺腑。只是家父在老家尚有祖业,还不到颐养天年的年岁。”
他的答话却让叶倾怀心中纳闷起来:按前世的时间来算,再过两个月陆宴尘便上表丁忧了,但听他的说法,他老爹如今还生龙活虎地在忙活着家里的铺子呢。难道是猝死?
“朕记得令尊是做字画生意的。”叶倾怀忖道。
提到父亲,陆宴尘神色暖了几分,道:“算不上。卖些纸墨为主,允州尚武,字画销路不好。”
他说的谦虚,实际上陆家的铺子开遍北地二州,生意做得相当大,叶倾怀对此也有所耳闻。
“令尊……朕记得年近花甲了吧?身体可好?”叶倾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些,像是在闲话家常。
陆宴尘神色微沉,道:“回陛下,家父还有两年才到花甲之年。微臣惶恐,不敢让陛下惦记,家父身体尚好,可称健朗。”
叶倾怀面露欣慰,点头笑着,心中却不禁蹙起了眉。
可称健朗?那是如何在一两个月内就暴毙了呢?只恨自己前世也没有好好留意过陆宴尘的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便在心里默认是上了年岁卧病而死的。
“先生孤身一人在京,令尊想必多有惦念吧。”叶倾怀心中虽然纳闷,嘴上却还是要把话题继续下去。
陆宴尘点头道:“自然是惦念的。”
话到这里,叶倾怀突然想到了一个前世她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
前世直到她殿前自刎,陆宴尘仍是孑然一身不曾婚配,他身边也不曾听闻有什么女子的传言。叶倾怀私下里揣测过,心道他莫不是心中有人,甚至偶尔也会想想,他心里的那个人有没有可能是自己。
直到三尺青锋隔断喉颈,她才被命运强压下头颅认清现实。
她和陆宴尘之间,可以是君臣,可以是师生,甚至可以是敌人,却绝不可能是眷侣。
纵然她是女子,也于此事无补。
他们之间横亘着的鸿沟,远不只是性别,更是身份的枷锁,是吃人的权利。
“先生也二十有四了,为何不娶妻成家?便是有个偏房,有个人照顾着,令尊想必也不会这般担心了。”
若是放在从前,她是断断不敢去问先生的家事的。
果然死过一次后,凡事都看开了许多,胆子也跟着大了不少。叶倾怀在心里暗道。
陆宴尘看着她良久,一双沉静的眸子下似乎流淌过许多不为人知的心思后,却没有直接作答,而是反问道:“微臣若是娶妻成家,陛下也会立后娶妃吗?”
他问的认真,仿佛只要叶倾怀点个头,陆宴尘当即便能随便找个女子成了婚。
想到陆宴尘成婚,叶倾怀心里微微颤了颤。
“先生这么说,不怕伤了朕的心么?”她垂下了头,声音有些寂寥。
陆宴尘本要说什么,却被她这副可怜模样拦住了话头,过了许久,他才轻叹了口气,问道:“陛下是什么时候,对臣……”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那些暧昧字眼他终究是说不出口。
难得见他语塞,叶倾怀不禁笑了笑,道:“第一次见到先生的时候,就在这里。先生可还记得,第一次给朕授课的时候对朕说过什么吗?朕当时问先生是来做什么的,先生说,为辅佐明君而来。朝中也好,后宫也好,没有人相信朕能做一个好皇帝,连朕自己都不相信。只有先生相信朕。”
往事历历在目,昔日在这文轩殿中,陆宴尘对叶倾怀陈词之时,双目灿若星光,远不是如今这副心如止水的模样。
叶倾怀叹了口气,道:“可惜先生信错了。”
“陛下何出此言?”
“朕是个胸无大志的皇帝。朕最近时常在想,若是没有壬申之乱,不论是大哥还是二哥当了皇帝,天下想必都会好许多。”
前世各地叛乱之时,她便有过如此的念头。
熟料,陆宴尘却道:“若如今皇位上的不是陛下,微臣便不愿入这文轩殿。”
叶倾怀有些意外,问道:“为何?”
“因为微臣是为辅佐明君而来。”陆宴尘又说了一遍。
叶倾怀怔了一怔,他的言外之意,竟是说她的大哥和二哥都非明君之选。
这话若是换了旁人说,叶倾怀便当做一句阿谀之词一笑了之了,但陆宴尘一向性子生冷不喜吹捧,他如此说,便是如此想。2
叶倾怀抬眼看向了他,却见他也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这神色不禁让叶倾怀想起了当年初见他,他慷慨陈词时的模样。
如出一辙的坚定不移,如出一辙的熠熠生辉。
那目光有些烫人,烫的叶倾怀眼神闪躲了一下,苦笑道:“先生真是眼光独到啊。”
陆宴尘神色沉了一沉,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犹豫,他忖了片刻,终于还是问道:“陛下为何想要会审文校祭酒?”
陆宴尘鲜少在文轩殿里主动向叶倾怀提起朝堂上的事,这让叶倾怀无来由地生出了一种直觉,觉得他今日心神不宁,正是因为此事。
“先生认识文校祭酒?”
“文校祭酒乃当世大学,著有《鹤说》《盐铁论》等旷世名作,天底下读书的仕子,无人不知晓此人。”
他话里虽未承认与祭酒相识,但言辞间难掩欣赏之意。
“先生可读过他的《武候论》?”
“臣曾听闻一二。”
“朕昨日查看了刑部的案卷,王立松在武候论中哀叹武侯之死,言说前朝之亡是因重文轻武,皇帝任用奸佞,听信谗言,错杀武侯。”
听到这里,陆宴尘打断了叶倾怀,道:“陛下以君王立身阅览此文,所见皆君王之过。然臣以为祭酒此文,意不在君王,而在臣下。文中曾言,为官之道,无外乎上事君王,下事百姓。成朝末年,君王醉生梦死,百姓民不聊生,然满朝在籍官吏一百二十七万有余,竟无一人敢与皇上直言,人人粉饰太平,明哲保身,以至于大成亡国有日。”
叶倾怀听着陆宴尘说完,托腮忖了半晌,才缓缓问道:“刑部说他这篇《武候论》有借古讽今之嫌,先生以为然否?”
“成朝末年,朝廷入不敷出,百姓苦与苛捐杂税,有些州县各项名目加起来田赋可达十之有二甚至有三,百姓易子而食常有发生,我大景远未到如此田地。若要强说祭酒此文是借古讽今,讽的约莫也是如今的朝纲风气罢了。”
他言语中回护之意不加遮掩,叶倾怀于是又问他道:“朕再问先生一次,先生与祭酒可是旧识?”
这一次陆宴尘不再回避,而是直言答道:“祭酒每月都在文校开坛授课,微臣未出仕时,每每聆听,受益匪浅。”
“那先生以为祭酒此人,为人如何?”
陆宴尘顿了顿,答道:“为人刚正不阿,有青松之志,君子之风。”
叶倾怀还是第一次听他如此不吝言辞地激赏一个人,不禁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又觉意料之中。她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了。先生且去吧。”
还有三日便是会审,朕要好好会会这个王立松。
叶倾怀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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